在看守所里，我终于见到了被告人刘某。为了慎重起见，我特意带了两名助理前往看守所会见，以免今后被人找麻烦。在中国做律师，要考虑的细节问题太多太多了。
刘某并不像影视作品里面的杀人犯那样凶神恶煞。他个头一般，大概不到一米七，神情有点憔悴，但是却流露出一丝满不在乎。
在做了简单的介绍之后，我单刀直入，紧盯着刘某的眼睛，问道：“你跟我说实话，那个女孩子到底是不是你杀的？”
刘某回避着我的眼神，低下头说：“是我杀的。”
虽然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，我还是感觉到非常的沮丧。一般情形下，被告人如果没有杀人，应该会在律师面前说真话。侦查阶段刘某在他以前聘请的律师面前承认杀人还有情可原，因为侦查阶段必须由侦查人员陪同律师会见，所以刘某在他以前的律师面前承认杀人，可能是出于害怕在场的侦查人员。但是现在并没有司法机关的人在场，他为什么还要承认自己杀了人？
我沉默了几分钟，轻轻地敲着面前的案卷材料，问道：“那好，你现在回答我，既然是你杀的人，那么为什么你的供述与现场存在那么多不一致的地方？”
刘某低头不语。
我觉得有戏，于是换了一个问题：“公安抓到你以后有没有打过你？”
刘某的回答再次令我失望：“没有。”
我一拍桌子：“那你告诉我，为什么你的供述与现场有那么大的差别？这个问题你必须回答！”
刘某还是低着头不说话。
我感觉非常气愤。为了这个案子，我反复研究案卷材料中的各项证据，多次要求办案人员安排会见，好不容易得到批准。来看守所的前一夜，我仔细分析案情和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形，几乎失眠，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这么不配合我！
我站了起来，指着刘某大声说：“我告诉你，如果这个人真的是你杀的，我再大的本事也救不了你。如果这个人不是你杀的，你自己死也就算了，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小孩，他们这一辈子要被人指指点点，他们是杀人犯的孩子！还有你的哥哥，为了帮你洗刷清白，四处借钱聘请律师。你的女朋友在我来之前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，要我转告你，相信你没杀人，要我救你！没想到你居然这么不争气！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，真是你杀的，你就回答我的问题！”
刘某猛地抬起头，轻声地说道：“不是我杀的。”
我一愣，赶紧说：“你大声点，再说一遍！”
刘某看着我的眼睛，清晰地回答道：“我没有杀人。”
我心中一喜，乘胜追击：“那你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杀人？”
刘某回答道：“因为我不想活了。”
刘某说，他被抓后，一开始并没有承认是自己杀人，但是公安人员说，“现在我们还把你当人看，别等到我们不把你当人看的时候你才承认”。他怕挨打，以前在外面的时候也听说过公安打人。与其挨打以后再承认，还不如现在就承认，免得挨打。等到自己承认了杀人，又觉得怎么样都说不清了，自己拿不出证据洗刷清白，反正是死路一条。他当晚确实是到过死者遇害的现场去拿自己的木工工具，在门口看到了一个人影从他面前跑过去，在厨房里看见死者倒在地上。他害怕被当成凶手抓起来，赶紧也离开了现场。
我问：“你看到死者遇害，为什么当时不报警？”
刘某摇着头说：“我怕说不清楚。因为我是第一个到现场的。”
接着，刘某开始讲述起他的人生。他小时候成绩非常好，参加学校的唱歌比赛还多次获奖，他从小就有一个理想，当一名歌唱家。但是，由于家境困难，小学还没有毕业就辍学了。后来他跟着人家学木工手艺，很快就出师，做的活也是一流的。他找的老婆是当地一位漂亮的女子，婚后感情非常好，他发誓让妻子像城里女人一样生活，舍不得让妻子做事，自己拼命在外面揽活做，生活也还算过得去。可是，几年前他突然发现妻子与别的男人有染，这一发现让他伤心欲绝，几次自杀未遂。刘某指着脖子上的一道伤疤对我说：“这是一次自杀的时候用斧头砍的。还喝过农药，被人救了过来。”离婚后，他成天埋头睡觉，直到遇见现在的女友。他和女友的感情很好，他把女友的孩子当作自己小孩一样看待。他们已经准备过段时间就结婚。他害怕女友真的认为他杀了人，不会再理他。一想到这个，他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。
我问：“你为什么要承认是自己杀人？你难道不知道杀人要偿命的吗？”
刘某笑着回答：“枪毙不过是一颗子弹，痛也就是一下子。如果不承认的话，挨打有多痛啊。”
我啼笑皆非，无言以对。
于是我仔细询问刘某当晚的行踪。我希望能够找到作案时他不在现场的证据。刘某说，当晚他没找到小范，于是想到以前做过工的木材加工厂拿回自己的工具，在厨房看到死者的尸体后，立即离开，中途还到前妻的家里去找孩子，但是没人看到自己。
我问：“你既然没杀人，为什么要离开本地潜逃？”
刘某说道：“那天晚上我没找到小范，回到县城后，第二天我听说公安怀疑是我作案，我想反正我没杀人，于是继续和女友上街买工具，我们还到风景区去玩了一个下午。晚上她说要去市里看孩子，我就陪她去了市里。在宾馆住的时候，我们商量了一晚上。我觉得还是出去躲一阵子，等公安抓到了真凶我再回来，要不然说不清楚。”
我点了点头。按照刘某的性格，这样的解释也说得过去。
这时，刘某突然问道：“我进来后，听人说公安是根据死者瞳孔里面的影子，洗了很多照片四处通缉，这才抓住我的。律师，是这么回事吗？”
我哈哈一笑，说道：“是有人在现场附近看到你经过，才锁定你有犯罪嫌疑的。人死以后瞳孔会放大，怎么会有影子呢？再说了，死者瞳孔里面怎么可能有你的影子呢？你见到她的时候她不是已经死了吗？”
说到这里，我的笑容突然凝固了。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。
极有可能，刘某就是杀死受害人的真凶！他为什么会认为死者瞳孔里面有自己的影子呢？按照迷信的说法，临死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会留在死者瞳孔里面，既然受害人不是刘某杀死，那么受害人临死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就不会是刘某。如果刘某有这种担心，这就说明死者最后看到的人就是他，而死者既然是被掐死的，那死者最后看到的那个人就是凶手！
我阴沉着脸，再次问刘某：“你老实告诉我，到底是不是你杀的人？”
刘某认真回答道：“不是我。”
我继续问：“为什么你一直承认是你杀人，今天最开始的时候我们问你，你也说是自己杀人，而现在却这么坚决地否认了呢？”
刘某说：“开始真的不想活了。今天你们来之前我收到了死者家里的附带民事诉状，说是要我赔几十万元。我本来是想，如果我死了，我要捐出我的器官，得到的钱分作两半，一半给我的两个小孩，一半给小范的两个孩子，给他们做学费。死者家里这么一起诉，这个钱肯定是要拿去赔偿了。我自己死了也就算了，我的器官卖的钱也要拿去赔偿，这我就不干了。你们来的时候我已经很矛盾。你们最开始问我的时候我还没有想好，你们这么一说，我觉得还是可以洗刷清白的，所以我决定不再糊涂了。”
我松了一口气。如果被告人在法庭上翻供，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就是律师。这也就是我带两个助理会见的原因。一旦司法机关对律师进行调查，起码还有两个证人可以证明我并没有教唆被告人翻供的行为。
走出看守所的大门，我决定立即向市律师协会汇报。按照律师办理案件的内部规定，准备做无罪辩护的案件，律师必须向律协汇报，否则按违规论处。
几天后，在市律协组织下，本市几位刑辩出色的律师召开了疑难案件研讨会，就刘某杀人案进行研讨。我介绍了本案基本情况以及控方证据存在的种种疑点，并讲述了我会见中刘某的种种表现。出席研讨会的几位律师对案情进行论证后，一致同意我做无罪辩护，同时建议我再到案发现场进行一次勘查，增强感性认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