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湾蒋勋先生有一篇大作，题目叫《道德不是批评他人》，说的是蒋勋先生从法国归来，任教于一家私立大学，参加了一次会议，会上有议题是：有房东向学校写了一封信，检举该校在她家租房的女学生品行不良，勾引房东老公，学校以此为罪状，勒令学生退学。蒋勋先生“觉得应该了解背后的因由，当下不同意签字”，不想听到旁边有声音传来：“蒋先生毕竟是从法国回来的，性观念才比较开放。”
这话让蒋勋想得宽了，想到道德批评上来：“群体的道德意识往往变成对他人的指责。在西方，道德观已经回归到个体的自我检视，对他人的批判不叫道德，对自己行为的反省才是道德反省。”
很是赞成蒋勋先生“得了解背后的因由”才予签字，事实都没了解，就作法规审判（我看不出，开除学生是道德审判），哪合法律精神？不过，蒋勋先生从中得出结论“道德是不能批评他人的”，却让人较难断定：这是否符合道德精神？比如民国大人冯玉祥，遇到道德事件，不批评别人，只是“对自己行为反省”，如今让我们来旁观，那味道真怪怪的。
民国报人喻血轮在其随笔体著作《绮情楼杂记》报道过冯公一件轶事。抗日期间，鹿钟麟将军率部，也挈妇将雏入四川，“原思自觅寓庐”。恰好老首长冯玉祥正住在歌乐山，冯首长坚请鹿将军到他家安居，鹿将军先是婉拒，但冯首长硬是热情，“邀之再四，鹿恐峻拒将启其疑，不得已允之。”
做客他人家，一天两天，或难生事；长居其家，自会有道德事件冒出来，“讵同寓不久，鹿夫人忽在寓失金表一只”，半小时后，鹿夫人将失金表事，告诉了鹿将军，鹿将军千嘱托万嘱托，莫做声算了，更不要“对他人进行道德批判”。
可是妇道人家，有事憋嘴，憋一天可，憋两天可，哪能长期憋下去？“顾妇言口舌难禁，日无意说出，为冯所闻，大恚。”谁偷的？有一点可以绝对肯定，偷表贼不是冯玉祥首长，定然是别人。“道德不是批评他人”。冯玉祥正是尊此道德，道德不用来批评他人，只用来批评自己，严格遵循蒋勋先生所说“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省”。
怎么个反省法？“是晚冯遂令全家人及仆妇并鹿夫妇至院中纳凉，待众坐定”，说时迟，那时快，扑通一声，老首长冯玉祥双膝着地：“我冯玉祥一生讲究纪律，注重操守，对家人仆妇规诫尤严，今鹿夫人在我家失去金表，当然为我家人所窃，可见玉祥德尤不足感人，力尚不能治家，今务求窃表之人，当众自首，我决不见怪，惟当自责。”
冯玉祥真个是心太软，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。金表绝非他偷，他却把道德责任一揽子揽过来，开展自我反省，十分符合蒋勋先生对道德的判定。可是，你不觉得这种将他人的道德错误全由自己都兜起来，感觉有点怪诞？
鹿钟麟见老首长跪了，“见状大骇，急趋前扶之起”，冯玉祥却坚决拒绝起身，“否，贼不自首，我即长跪不起。”
老首长跪着不起来，鹿将军望了望周围，却没一人站出来自领其道德责任，那怎么搞？扑通一声，鹿将军也跪了下去，“鹿无奈，遂与对跪”。鹿与冯，都是那么有身份的人，都搞起“自我反省”了，带头以道德来批评自己了，“焕帅（冯玉祥字焕章，故人称“焕帅”）不起，我亦不起。”万籁俱死声，唯见月西移，西移月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民国两位要人我跪你，你跪我，在那里进行自我道德批判。
对跪了不知时日，偷表的站出来了吗？没有；两人起身了吗？起身了。看到两人在那跪着不起，“鹿夫人机警”，赶忙去翻坤包，对不起对不起，“我失表已于今晚在衣包内寻获，并无贼人也。”说罢，两人不跪了，拟将站起却站不起，跪太久了啊，身子都跪麻了呢，“始搀两人起。”
这般道德自我反省与自我批判，如蒋勋所言，也算是“演化出各种形态的表演啊”。别人犯错，你不准批评，只准反省自己，怎么办？那只好表演嘛。“后鹿言与人，无不失笑。”
笑什么？笑两人对跪那“尴尬局面”，还是笑“对自己行为的反省才是道德反省”？
把别人道德错误，一味地包揽过来，说来也是可笑的。不是你犯的，你揽过来，能起甚作用？倒让真正有道德瑕疵者，蒙混过关了。
蒋勋举房东告学生之例，证明道德不能对他人批评；那么可否举冯玉祥先生下跪这例子，来证明道德也不便对自己反省？道德不能批别人，道德也不能批自己，那道德批谁？道德谁都不批了？道德失去了批评功能，那就等于法律缴了械。
一群犹太人嚷嚷着要扔石头砸死一个通奸女人，耶稣站起来：“你们中间有谁没有犯过罪，就可以拿石头打死她。”耶稣这话落腔，“结果大家都噤口，没有人有资格来扔石头。”
耶稣这个故事，常常被用来证明：道德是不能有批判的。只是不晓得是不是翻译原因，我对这则故事中两个词语，略有异见，一是“罪”，这罪是错字之错吗？若说犯过错便没资格来扔石头，那我承认确没人有资格；但设若说，没犯过罪的，就可来扔石头，那我敢说，有资格来扔石头的，可以排成队。二是“石头”，人家犯通奸，来扔石头？这是执法了。这事之错就在这：以石头来做舌头做的事。
罪与石头，事涉法律，不关道德。罪是法律名词，石头是执法行为，这跟道德没甚关系。错与舌头，才是道德事情。犯了道德之错，我们不能扔石头，我们却可伸舌头。他人犯道德错，不能对他人伸舌头；自己犯道德事，也不能对自己伸舌头，那么，套用蒋勋先生《道德不是批评他人》的结尾，“语言和行为开始分离，社会将是怎样的道德面貌”？
法律用石头，道德用舌头，这社会才有搞头。他人犯错，最好还是容许道德伸舌头批评他人；自己犯错，最好还是容许道德用舌头反省自己。自然，我们见过很多道德批评惨剧，如没核事实，乱批；如动辄用石头砸死人。问题不在使用舌头，问题出在使用毒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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